人是什麼?
一艘輕輕一晃、微微一顛就會破裂的船。 ——塞內卡 (Lucius Annaeus Seneca)
一張張巨幅肖像人物矗然眼前,除卻氣勢上的強盛、與各肖像人物所表徵的偉哉理想外,沈昌明的〈眾生相〉系列畫作,不禁令我思忖「人」與永恆、短暫、及時間。關於人是什麼?古羅馬時代的哲學家塞內卡留下了傳唱千年的回答:「一艘浮脆的船」,既短暫又危脆的一生都繫於「追求」的我們,內心都各有理想精神的原型,而這些精神原型最是容易投射在領袖人物身上,一如姿態各異的系列畫作──〈眾生相〉,而我也透過簡短的訪談,對其創作動機或背景有更多的交流,而多了個視點來觀賞紛呈的藝術眾生相。
眾生相畫作中的人物通為世人所知,包含佛洛伊德、梵谷、歐巴馬、德雷莎修女、弘一法師、聖嚴法師、或佛像、或裸女與骷髏等,這些選擇都有其象徵意涵,誠如作品〈空不異色(德雷莎修女)〉中以熱忱、博愛的暖紅色為底,左下角以類似自動性技法所勾勒的和平鴿和紮實的肖像互托,映襯諾貝爾和平獎得主德雷莎修女的救苦精神,沈昌明透過畫作來交織呈現他自身的宗教情懷,與所景仰欽佩的理想人格。

長年身兼藝廊經營者、收藏家的沈昌明,並未忘懷對創作的熱忱,對於自身際遇、沉浮的感悟是經年累月地積累著,人無時無刻都在承受生命的起落與撞擊;有人以自身信念為砥柱而獨立不撓,有人以信仰為奠基而提供力量轉化境域,終究是選擇一條與自身特質最貼近的路子走,看似天差地別的這些途徑,最後也許都歸於同一終點:理想生命的實踐。在歷經喪子之痛與遭逢生命的低潮,沈昌明潛心於佛教經籍的義理研究,特別是集大乘佛教菁華的濃縮經典──《心經》。這份融於生活的信仰,也藉由繪畫創作來展現他所篤信的理想生命型態。
正因其畫作內容部份擷取佛教經句,可能令觀者難以單從純粹的繪畫形式來解讀他的畫作。薄薄敷在巨型寫實肖像畫上的,是若隱若現、或隨機或刻意搭配的心經擷句(篆體陰刻),寫實的油畫搭上東方刻印,看起來像是在人物的臉上落了個巨大的鈐印,鈐印一般為識別作者之用,但在這系列畫作上,倒像是由佛經經句來對應生老病亡間的遷流不息。
這些中西混合的畫作形式予人新奇感,卻未必容易領會精心擘畫的內涵用意。熱愛電影的沈昌明稱將蒙太奇手法融匯至繪畫上,篆字與肖像交疊匯兌出另種意涵,可這意涵未必是嶄新的。歷來繪畫形式上的視覺語言即使翻以嶄新的面貌、表現的媒材推陳出新也不間斷,欲訴說的可能還是那些你我可能心照不宣或早已有認知的敘事及寓意,我們不斷在溫故,知新其實來得緩慢。藝術創作除了反射現實,同時似乎也扮演著叮嚀的角色,不斷提醒我們遭遺忘的或早已蘊藏在我們體內的神話或寓意。

對於〈色即是空(梵谷)〉與〈空即是色(弘一法師)〉,他表明這兩件畫作與其經句是特別挑選的。梵谷熱愛繪畫也深受創作能量爆滿所苦,曾身為基督教傳教士,幾近籍籍無名的一生以自殺終結,身後其作品廣為人知。弘一法師(李叔同)原是拓落不羈的傳奇藝術家,年近不惑才剃度出家並師承戒律嚴厲的律宗,逝世時留下「悲欣交集」四字做為一生的心得。生命與信仰、藝術創作緊緊相連的兩者,一是從孤寂至絢爛,一是絢爛歸於平淡。若說「色」字指的是一切現象或物質形式,或許「空」字便是不易受現象控制、擾亂的精神或信念;在穿越任何事件或情緒時就如同置身在實境秀,當下我們認為那是「真實的」,可在走出框架或戲棚後,才發現一切如同夢境或幻相,仰仗這些實境,內心衍生萬象,生命或許原本就是一部虛虛實實、相互交疊的實境電影。而梵谷與弘一的同質性便在於對生命及智慧、精神圓滿的追求上,一路邁出極度飽和的決心與堅持,就像塞內卡所言:人類因而忘卻他那注定的命運,他希求的是怎樣偉大的理想!
文:陳玉純
刊於文學台灣 2014年第90期封面 夏季號